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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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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

內室人影憧憧喧囂不止,謝徽止如同一尊泥塑的雕像側坐榻邊。

紅袖端來一盤清水伺候洗漱,銅盆倒出容顏的那刻,他猛然將布巾拋下,冰涼的水珠濺在面容上,帶來一瞬清醒的痛感。

謝徽止撐著床沿長長吐了口濁氣:“張青不是說三日前她就該醒了,怎麽人如今還躺著?若是這兒請不到良醫,那就出去尋!再不濟便去上京!”

身邊人屏住呼吸紛紛跪地,無人敢在這關頭回話。

自從夫人墜崖,太子便瘋魔似的不眠不休親自率人搜尋崖底,萬幸後來在一顆古樹上將人帶回,哪知才回別院他便舊傷覆發昏了過去,一時間驟然多了兩位不省心的病人,直把張院判嚇得冷汗涔涔,忙得腳不沾地。

好容易太子醒了就忙追問夫人傷情,可憐院判一直是在太醫院當差,從未接觸過墜崖昏迷的先例,只好似是而非推脫,只是日子一日日往後拖,太子殿下的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難看。

這是謝徽止第一次在人前顯露頹唐,他不明白,不明白沈覃舟為什麽要跳崖,明明自己已經如她所願放了鄔鄴琰,明明自己又一次向她證明,即使占盡上風可只要她願意,自己終究會丟盔卸甲輸給她......

義無反顧也要跳崖......

寧死也不願在自己的身邊麽?

原來他已經不堪到這個地步了。

若是沒有崖上蒼松,也許她就真的如願以償了,世上再無沈覃舟,謝徽止不敢往下想了,因為光是想一想,靈魂就止不住地恐懼。

恐懼到心臟抽搐還不夠,真奇怪,上元節的餘毒不是已經拔幹凈了?怎地好像又回到軀殼之中,一浪接著一浪,割得人體無完膚。

劇痛之下,生生嘔出一大口血來還不夠,嚇得屋內眾人魂飛魄散,紅袖慘白著臉奔出門去請張院判。

張青如今就歇在別院廂房,方用過茶飯休息半刻,便打算上榻補覺,人還未躺下就被人火急火燎架去了內室,自從沈魏傾覆,他這把老骨頭被調到太子身側,十天半月沒個消停,故告老還鄉的念頭也時常在心底搖擺。

才診過脈,張青先是皺了皺眉,而後撚須搖了搖頭,直把紅袖等人看得心驚膽戰:“自從上元節遇襲,太子殿下便傷了根本,本應修身養性,靜養調理個三五年也就回來了,可這些日子太子殿下......唉,不說了。”

紅袖眨了眨酸澀的眼,心急如焚:“院判,方才太子殿下又吐血了!”

張青心裏正斟酌著要增減幾味溫補大藥,沈吟片刻:“我試著再加幾味藥進去,只是等太子醒了,切記請他勿動肝火,戒驕戒躁。”

“只要她在,殿下如何能安心調養身子。”紅袖暗恨,目光落在郎君身側女子,哪怕昏過去了,郎君都死死攥著她的手不放。

其實沈覃舟昏迷期間並非意識全無,她能感受到自身處在一個祥和的環境裏,清風一直在吹拂她,甚至能聽見有人在耳畔不厭其煩地絮叨,床褥軟的像是一片輕柔的雲彩,而她只是陷在其中,睜不開眼罷了。

被一勺接著一勺的湯藥灌醒時,沈覃舟懵懵懂懂睜開眼,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裏,接著一群陌生的面孔圍了上來,人人面上都是歡喜之色,待到眼睛適應屋內的光亮,隨即被眼前人嚇到,卻也難怪只見入目之人發絲淩亂,雙目紅腫,滿面滄桑,一身衣裳似乎被荊棘草木劃過,勾起好幾道絲線,雙手十指更猶帶著幹涸血漬。

“阿舟,你終於醒了!”驚喜過後,謝徽止當即放下藥盞想將她擁入懷內,又顧忌她的傷不敢妄動,懸在半空的手空落落的讓人看了心酸,只憂心忡忡問她,“身上可有哪裏感到不適?”

“阿舟?”沈覃舟迷茫地眨了又眨,看向那個喚她阿舟的男人,覆又擡手,註視自己指尖,似乎與這副身軀極不熟稔,“......你是誰?這是什麽地方?”

見他一臉怔楞,她又索性環顧四周:“你們又是誰?我又是誰?”見旁人亦是滿目驚疑,只好轉過頭來直勾勾盯著謝徽止,這個她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,自顧自道,“我是阿舟?你們怎麽都不說話?”

她說她只記得自己是直直墜下山崖的,隨之便是後腦一陣劇烈疼痛,身體砸在樹幹上的沖擊幾乎使她靈魂出竅,之後腦海便一陣空白,再也記不得任何事情了。

這病癥過於邪門,連張院判也束手無策,謝徽止只得從豫州城裏另找一個專治臆癥的醫師,圍著沈覃舟探查半響,才合上醫箱:“這位夫人應當是墜崖時不慎磕壞了腦子,顱內淤血未散,這才無端失了記憶,這事雖說少見,卻也是有的。”

謝徽止望了一眼帷帳中,正追問紅袖將她推下山崖兇手的沈覃舟,神態忿忿又稚氣,緘默良久:“有沒有可能她是裝的?”

醫師聞言一楞:“這......應當不會吧,好端端的裝失憶作甚。”他是外頭請來的,既不知眼前之人即是當朝太子,更不知兩人間一團亂麻的糾葛齷齪。

送走醫師後,謝徽止在幽暗的西廂內默坐良久才提步出門,正屋窗子裏透出暖黃燭光,恰好她正把紅袖給她打發時間的九連環解開了,樂得咯咯直笑。

這笑容舒心又明朗,是只有無拘無束的豫州城才滋養得出的,自從奪城之變,他再未見她這樣暢快笑過了。

隔著一面小軒窗,謝徽止怔忡地望著屋內。

醫師特地交代過,沈覃舟失憶是顱內淤血凝滯未散導致的,這病亦可說是藥石無醫,只能緩解,若小心調養,短則三年五載,長則一二十年,若是不幸些,至死也再未記起前塵往事也是有的。

既然如此......

謝徽止把臉埋入掌心深吸一口氣,掀開珠簾邁過門檻。

沈覃舟唇角笑意未褪,見屋子進來生人也不畏懼,反而笑瞇瞇問他:“你終於來了,可以告訴我,我的身份嗎?我問他們,他們都搖頭。”

“阿舟。”謝徽止握住她的手,溫柔笑道,“我是你的夫婿,崔敘。”

沈覃舟雖心有準備,卻到底臉色驟變,目露遲疑之色,訥訥問道:“你是不是欺我失憶在誆騙於我?”

他溫聲道:“阿舟何出此言?”

沈覃舟秀眉蹙起,心中疑竇叢生:“若我是你的夫人,這卻不是正兒八經的府邸,只是一處偏僻別院,且他們看我也不該是這個反應,支支吾吾倒像是存心有事要瞞我。”

謝徽止笑容紋絲不變:“若你不是我的夫人,我又何必苦心救治於你?”

“那他們......”她尚不及思考,便被他打斷。

謝徽止目光灼灼,拿出準備好的說辭:“下人之所以不敢直言,只因你從前執意要與我和離,俗話說寧拆十座廟,不毀一樁婚,他們看你忘了從前,也許是希望我們能再續前緣。”

沈覃舟聽罷疑竇未褪,反露狐疑之色,瞇眼打量著眼前俊逸郎君:“我若真得了你這般俊俏的夫婿,又怎會舍得和離,是不是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?”

謝徽止掀起眼眸,有些自嘲地笑了笑:“我父親在朝為官,我們兩家是世交,你我自幼便定了娃娃親,只是岳母早年病故,岳父兩年前身子也不大好,恐你獨自在金陵上無父母教養,下無兄弟姊妹幫襯,便將你嫁了過來。”

“只是......你我家中均是單傳,婚後兩載卻未有所出,你說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,便要與我和離......招贅新人上門。”

“兩月前你為讓我點頭在和離書上簽字,在我公務最為繁忙之際,留下書信一封就離府四處游玩了,我好容易尋人探得你的蹤跡,告假雇人追至豫州,才得知有山匪看你一路出手闊綽,遂起了殺人劫財的邪念,趁著夜黑風高將你隨行護衛侍仆都殺了幹凈,錢財珠寶也洗劫一空,等我帶著贖身銀子上山贖你,才知你買通燒火丫頭逃出山寨,夜裏山匪去追你,你跑得急又看不清路便失足落了崖。”

“醫師說你摔了腿,五臟六腑皆有損傷,切不可舟車勞頓,這是我在豫州臨時置辦的宅院,山清水秀適合養傷,你且安心在此地住著,若有不順心的盡管吩咐下人。”

這番話卻是把沈覃舟砸得七葷八素,害得她本就不甚連貫的思緒,愈發斷得徹底:“所以問題是出在你身上,還是......我身上?”

“自然是我的。”謝徽止從善如流道,三言兩語便將她塑造成一個始亂終棄的無情少婦。

沈覃舟半信半疑接著伸手問道:“既是夫婿,應當有信物罷,庚帖婚書缺一不可,我才好信你。”

謝徽止嗓音清潤和緩,目不轉睛看著一個人時,溫柔的足以將人溺斃在這一汪春水中:“自你嫁我後,這些東西便都保管在上京家中,你若不信我明日就遣人去取給你看。”

太子殿下哄不過前朝公主,可謝徽止想騙沈覃舟卻是綽綽有餘。

“好吧,那你一定要讓人拿來。”果然,沈覃舟信以為真,眉目間也明顯疏朗許多,“聽你喚我阿舟,是獨上蘭舟的舟嗎?”

謝徽止眉角眼梢間盡是笑意:“不,是珘玉的珘,你出身金陵商戶陸家,陸珘才是你的名字。”

沈覃舟蹙眉,迷茫之色尤其:“你說你叫......崔......”

謝徽止松開沈覃舟的手,半蹲在她身前,仰起臉,直直註視她的雙目:“崔敘,四時不用其敘的敘。”

沈覃舟也坦蕩望著他,口中喃喃,似在回味:“陸珘和崔敘?”

“嗯,你是陸珘,我是崔敘。”他和煦的笑著,看起來就像是紅塵中最貼心的伴侶。

“那你現在還想與我和離嗎?”陸珘嗓音沈悶,微微回避的眼神帶著濃烈的不安,甕聲甕氣,“我如今什麽都不記得了,跟個廢人也差不了多少了。”

謝徽止一楞,立時將人攬入懷中,一下又一下撫摸她幹枯的長發,眼角帶笑,口中哀怨道:“阿舟,你忘了自始至終都是你要與我和離。”

得夫如此,妻覆何求。

陸珘擡起頭,鳳眼清亮,宛如新月,帶著一點女兒家的嬌羞:“那你既不想和離,為什麽不騙我呢?依著我如今這個情況,你說什麽我都會信的。”

“我能瞞你一時,卻不能瞞一世,你總有記起來的一日。”謝徽止嘆了口氣目露幽怨,說著便從袖中取出一封墨紙,“而且當我眼睜睜看著你躺在床上幾近生死時,我想這就是你說的強扭的瓜不甜,從前一直是我自私,明明你的心已經不在我身上了,卻還是一廂情願不願一別兩寬,這次我把和離書帶來了,只要你還堅持,我願意就此放手還你自由。”

“不,我不要和離!”

此言婉轉委屈至極,卻教陸珘雙目圓瞪,心神巨震,只當是自己從前任性傷透了眼前人的心,同時愈發相信如此溫良大度,不離不棄的郎君定無欺瞞自己的必要,當即紅了眼眶奪過紙張看也不看,死死攥在手中,邊說邊搖頭。

謝徽止微微垂下眼,輕柔握住女人背在身後的手,微微一笑,取出那封和離書作勢移到燭火旁:“阿舟想清楚了?你只有這一次機會,錯過這次,以後再提我可不會依了。”

陸珘點頭如搗蒜,眸中火舌燎燎:“我想好了,從前是我有眼無珠,夫君明明那麽好,孩子不孩子的不重要,大不了我們去抱養,一兒一女剛好湊個好,也免去我十月懷胎的辛苦,何樂而不為。”

“郎君,夫人的藥煎好了。”

謝徽止攏衣起身,和顏悅色揮手:“放下吧。”

陸珘捧起海碗大的湯藥,笑瞇瞇道:“夫君,你會騙我嗎?”

“阿珘,我對你一直都是坦誠的。”謝徽止取出帕子溫柔替她擦拭唇邊殘存藥漬,“慢點喝,也不怕燙。”

她晤了一聲,深吸口氣,接著又揚頭咕咚咕咚喝藥:“這藥苦,冷了更難咽,而且紅袖說了,這是治我失憶的,夫君對我這麽好,我得快點想起來好報答夫君。”

謝徽止平穩地笑了笑,攬緊她瘦弱的肩:“你我夫妻了,談了什麽報答不報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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